二、杭州‧純真年代

二、杭州‧純真年代

朱鈞知道父親、母親是愛他們的,從抗戰開始至抗戰這段時期常遷居,但抗戰勝利從松園搬到南市後就沒再搬過。
杭州及後來虹橋的房子都是多渡假用的,松木場(地名)流水橋是我我父親取的名字,因要經過一座橋才能到家,這棟別墅原是上海富商請一位賓大畢業的建築師設計興建,才剛蓋完,日軍攻打上海,主人搬到重慶,後被和平軍佔領,抗戰勝利後,和平軍解散,車庫前面留下一輛坦克車沒撤退,朱鈞父親買下整修,作為休假別墅,後來國民政府也沒有處理這輛坦克車,以致於一直停留原地。
這棟別墅僅使用了三、四年,戰爭期間被多個軍隊先後佔領,可說歷經創傷,國民政府撤離上海前又佔據這棟房子,還把朱鈞家的狗兒給吃了,車子也開走,唯獨坦克車留著,接著解放軍佔領才遷走了這輛坦克。時至今日,這房子早已改成民宅,且居住十來戶人家。
但是父親總是想辦法讓家人住得寬敞、舒適些。父親買的其中一幢房子是在杭州的保叔山後松林場流水橋,那是幢別墅。買這房子時,還附帶建築物的透視圖和模型。雖然當時朱鈞還是小學生,看不懂這些有關建物的草圖和模型,但都留有印象。


二之早期建築作品



二之近期藝術作品

這幢別墅面對著竹林、小茶園,還有個魚池。站在翠綠的竹林中,就當微風陣陣吹來,把那竹葉吹得「沙沙」作響,微風中帶著淡淡的竹葉味兒,人在其中,甚是享受,享受著那份優雅與清閒。父親在脫去了一天的忙碌之後,總喜歡和孩子在這附近,或是竹林,或是茶園走走。

父親
父親是影響朱鈞最深的人,影響最深之處,在於父親教他以獨特的眼光看事物,其中影響甚巨的首推建物:由於當年戰事連連,父親經常帶著家人遷居,而每一次的遷居,對年幼的朱鈞都有著新的驚奇與體認,每次搬進一所新居,朱鈞都是一種學習:比如1949年,父親在上海購置了一幢花園洋房,這房子便是由留學愛丁堡的建築師所設計。
除此,在小時候,父親常帶朱鈞逛舊物館(註一)或古玩店。
「小弟(註二),你看這兩樣東西,你覺得哪樣比較貴?」父親把玩著手上的兩件小古玩,要朱鈞回答。以朱鈞當時的年齡,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這時,父親會對朱鈞說:「一般人看古董或古玩,一定看它是不是真貨,真貨就很貴。但是,你看古董時,別管它到底是真貨還是假貨。」「呀?」「你要憑你的感覺。你若喜歡它,覺得它好,那麼,它就是好。至於這個古董到底值多少價錢,這並不是頂重要的事。」
父親用了一個比喻讓朱鈞明白:
「一幅『清明上河圖』,就有好幾個畫家畫它,每一幅的價值都不一樣。你看古物或古董,要憑你對它的感覺,這種感覺是出自你內心的,喜歡它就是喜歡它;不喜歡它,你就是花了再高的價錢,還是不喜歡它。有什麼用?」
父親讓朱鈞瞭解到中國的古物、文物不勝其數,古物本身的價值並不是最重要的事,而擁有古物的人,是否真心喜愛它,那才是該在意的事。
父親鑑賞古物的能力有獨到之處,這讓朱鈞在耳濡目染下,對古物也有獨特的鑑賞力,在朱家的幾個孩子裡,也只有朱鈞見識到父親對心愛的古物是如何的執著。
記得在上海,有一次,父親到一間餐廳用餐,看到餐廳裡放置了一件古董,父親第一眼便喜歡上這件古董。父親想向老闆買下這古董,問老闆是否肯割愛賣給他。老闆也愛這古董,先是不肯,結果父親買下整間餐廳,
這件古董,再將這家餐廳買回給原主人。
餐廳老闆覺得為什麼把餐廳買下,又按底價賣回,豈知少了那件不賣的古玩,對方覺得賺了一筆,父親得到了他所喜愛的物件,雙方皆大歡喜。
這件事在朱鈞的記憶裡,印象深刻。
或許在外界的眼光裡,覺得父親做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,朱鈞卻體會到父親對於所喜愛之物的那份熱情,並且取之有道。
上海臨海,接觸西方文物最早,上海的繁華,向來是中國文明、接觸歐美新潮的門戶。朱鈞的父親對於時興與潮流的眼光,在親友之間亦是獨具一格。父親在三十歲時,喜歡上「哈雷」機車,在當時那個年代,整個上海沒有幾台哈雷機車,多數市民對「哈雷」這個名詞聽都沒聽過,更別說是親眼見到這種外國進口的重型機車了。
朱鈞父親開汽車、機車,收集古物、文物、置產、建花園、搞攝影,並非一般的商人。
不僅如此,父親曾擁有「伯爵錶」和「勞力士錶」。真的,在卅、四十年代的上海,還沒有多少人士會買這種名錶。父親買這些外人視為昂貴又稀有的舶來貨,並不是在炫耀自己,在父親的觀念裡,好的東西,又是自己極喜歡的,就必須為自己買來使用。至於這幾款名牌錶,也確實無懼於時間和環境的嚴苛考驗,父親一戴就是好多年。
在那樣的硝煙年代裡、在那樣的十里洋場中,父親對引領時尚及品味與行事風格,在在令朱鈞難忘。

註一、父親把文物及古玩,不論東、西,一律稱舊貨。
舊物館:買賣舊物、古玩的店。
註二、小弟:父親對此書主角的暱稱。



母親
父親、母親雖是遠房表親,但是提親成婚的背景全然不同,一是出於書香門第,外祖父是清末放洋的小留學生,畢業於比利時魯汶大學,學習鐵道工程。
談到母親,母親也是影響朱鈞甚鉅的人。若說父親對朱鈞影響最深之處,在於教導朱鈞對事物的鑒察;那麼母親對朱鈞影響最深之處,便是教導朱鈞做人處事的道理。
朱鈞從小生長在一個大家庭裡,小時候家裡有家佣,母親為了不讓朱家孩子染有富家公子哥兒的惡習,是以對孩子們的諸多生活細節都有所要求,許多家務事,甚至不起眼的小事情,母親要求孩子能自己做的,就要自己做,不可假手佣人,為的就是要防止孩子長大後,帶著富有人家慣有的驕習。
平日,孩子不可指使佣人為他們作事情,如果朱鈞對佣人說:「阿姨,幫我倒杯水。」若被母親知道了,那准被說上一頓。
在母親的教導中,朱鈞對於低階的人,尤其有同理心相視,母親教朱鈞若是家佣幫他做了事情,他一定要對家佣說「謝謝」,哪怕是吃飯時,家佣幫他添了一碗飯,朱鈞都要對家佣說一聲謝謝。
朱鈞的這一聲「謝謝」,跟著他一路成長,這成了他口語上的習慣之一,他常感念對方時,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之處,他便脫口說「謝謝」,有好幾次,他的朋友對他的「謝謝」實在摸不著頭緒,問他:「朱鈞,你幹嘛成天跟我說謝謝呀?」其實,這和母親昔日的教導有關。
朱鈞雖出生於商家,母親不准孩子以錢財衡量事物。
母親也教朱鈞對長輩一定要有禮貌。住在上海時,來家中作客的長輩多,母親規定朱鈞見到長輩,不論認不認識這些長輩,都要問安,並且一定要維持彬彬有禮的舉止。這項規矩,母親要朱家小孩都得嚴格遵守。是以,對人謙和有禮亦成了朱鈞的個人修為了。
除了這些,母親影響朱鈞最深的地方,便是讓他對「錢」的觀念,不像一般人如此看重。
在上海時,由於家裡環境不錯,母親常常強調:「人的一生中,錢,並不是最重要的事。」母親也告訴他:「什麼事情覺得重要,你就要早點做好。至於和朋友談到錢,那是會傷和氣的。」
這些話,母親常對孩子說,可是朱家的小孩子裡,只有朱鈞「聽進去」了,別看他小時調皮,但這些話,他放在心裡,這對他日後影響極大!怎麼說呢?成年後的朱鈞在職場時,如遇到要和業主談到價錢時,他便會礙於情面,不好意思開口用合理的角度洽談了,因他認為一談到金錢,便傷了彼此的情誼。
他也碰到過友人向他借錢,卻久久不還,這種事一拖就是沒了踪影,這時朱鈞也不會向友人追討。他稱這在處理金錢上,都有了「障礙」了。

朱家杭州的住處相鄰的是彌陀寺,這座寺廟的正中央是大雄寶殿,離這正殿的不遠處有個放生池,放生池很大,善男信女會在這池子裡放生一些魚呀、烏龜之類的,整個寺廟不大,寺院倒算寬廣。這寺廟雖不是什麼名寺,但是在杭州境內的寺廟中,它是以藏經著名。解放前這寺廟曾被國軍駐進,可能當時抗戰勝利不久,百姓生計尚未步上正軌,軍隊伙食差吧,三不五時就有阿兵哥在那放生池旁邊電魚,把電死的魚拿來加菜。朱鈞和五弟經常在自家住處這邊,一眼就能看到放生池那邊兒發生的事。
寺院旁有一條小溪,溪水清澈見底,朱鈞常和五弟到溪邊抓小魚、小蝦。「在那,看到沒?有一條。」朱鈞興奮的指著溪裡的一塊石頭,繼續道:「我來,我來。牠游到石頭縫裡了。」五弟問:「噢弟(註一),魚在哪裡呀?我沒看到。」「我把石頭搬開。看到了吧,這條不大,慢點慢點。」那是個愉快的下午。
五十年後回杭州,房子還在,已有十來戶居住,對面公園已經蓋滿房子,後面抓魚蝦的小溪已是一條臭水溝,這是時代的進步嗎
偶爾周末,朱鈞帶著五弟到中山路佃農家那兒玩,那塊農地是朱家的,朱家租給佃農耕種。農地裡種了好些種類的蔬果,男孩們便摘摘蔬菜,要不,佯裝做爆米花玩。
「走,我們去鐵軌那邊看看。」朱鈞領著五弟換了個玩耍的地方農地的另一邊是沿著滬杭鐵路。每一次去鐵軌附近時,兄弟倆便會撿一些小碎石子放在軌道上,男孩們倒也調皮,就是想看看若是有火車經過這軌道,當車輪輾過這些小碎石子時,究竟會發生什麼事
「火車來了,火車來了!」兩個男孩看見火車大老遠的往這兒駛來,兄弟倆便趕緊退得好遠好遠。「ㄑㄧㄥ鏘ㄑㄧㄥ鏘」就當火車駛遠後,什麼事兒也沒發生,倒是放在軌道上的小碎石子全飛不見了。
那是個快樂的時光,充滿著探險、歡笑聲充滿著火車呼嘯而過的振奮,和吃完爆米花之後的滿足感那是個只有孩童才擁有的純真時光。每每想到這,朱鈞的嘴角便會泛起一絲笑意。

註一
噢弟:蘇州人對喜歡的人,在稱呼上習慣性的加上「好」字,如外婆便叫「好婆」,爸爸便叫「好嗲嗲」,討人喜歡的男孩叫「好弟」。本書主角(朱鈞)在家常被叫做「好弟」,他的五弟也跟著家人叫他好弟,但五弟年幼,發音不清楚,是以把他叫成「噢弟」。

舊貨(古物與古玩)
假日,朱鈞喜歡和父親遊逛舊貨,一起觀賞各地運來的展覽。


二之石獅子老家大門前,曾經有兩尊。
看多了舊貨,朱鈞也和父親一樣學會了欣賞,有時,父親會問朱鈞對這些古玩的看法,或問他喜歡哪一個古玩,同時,父親也會提出他的看法。偶爾,父親會帶朱鈞到家道中落的人家去掏寶。
玩賞雅石、古玩這在朱鈞年幼的記憶裡是鮮活的,同時也讓他對美的藝術態度,多了幾分深耕與啟蒙。



二之記憶,衍生出對美的藝術態度。


註一
好嗲嗲:本書主角對他父親親暱的稱呼。


杭州的房子,唯一不方便的就是「和平軍」在朱家的車庫前停放了一輛坦克車,那可是一輛貨真價實的軍用坦克車。當初也不知道是對方真的忘了開走它,還是故意停在此處,總之,這輛坦克車無人接管,讓朱家一直無法使用車庫。這個龐然大物在朱鈞眼中可真算是超大型的「玩具」,它就這樣硬生生的擺放在朱家車庫前許久許久,久到竟然沒人來把它開走。

記憶中,五年級時不知何故,某次朱鈞和班主任起了爭執,這下可好,父親只好為朱鈞辦理轉學,朱鈞轉到了尚文小學念書。
尚文小學和一座寺廟為鄰,1948年上海解放時,這座廟被佔用,駐進了不少解放軍,有時朱鈞和同學在校園裡,便能看到隔壁寺廟的寺院裡,站著一排排的解放軍正在操槍練兵。
在此期間,由於上海地區被解放,影響到附近的城市,像是父親在杭州置產的蘊蔭山莊北山路33(在杭州舊博展會所旁)的房子,都被軍隊或是人民政府挪用了。至於父親在上海虹橋路買的一幢西班牙式別墅,原本這是打算在週末時供家人休閒之用的,但都因時局不穩而有所變化。
杭州的別墅及上海虹橋的別墅,都是經由建築師設計,影響朱鈞選擇學習建築,同時這兩棟房子的經歷與命運也深深影響了朱鈞。


上海‧來不及看的最後一眼
1949年朱鈞小學畢業,隨之進入「清心男中」,這所中學是基督教長老教會辦的男校。該校的對街是「清心女中」,朱鈞的兩個姊姊就念這所女中,兩個姊姊後來轉學念江灣堰的一所女中便都住宿了。姊姊住宿的那所女中,對面是「滬江中學」,大哥就在滬江中學念書。
1949年朱鈞念初二,正值青春年少的他,總是貪玩,結果給留了一級。一提到此事,他便笑說是老師特別喜歡他,把他留在班上多念了一年的書。那年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一年,整個中國正進行所謂的三反五反運動,各地開始鬥爭資本家,父親成了鬥爭的對象,迫於無奈,父親只好先逃亡到香港,母親則帶著八個孩子仍留在上海。
五月下旬的一個午後,朱鈞在學校,午休結束後,下午的第一堂課尚未結束,家裡的佣人匆匆跑到學校找朱鈞。老師和家佣在走廊外「悉悉簌簌」的,家佣比手畫腳神情嚴肅的講著話。不一會兒,老師回到教室裡說:「朱鈞,你媽媽在家裡等你,快把書本收一收,回去看看。」朱鈞到教室外,家佣一臉緊張的對他說:「四少爺,太太要你現在就回家一趟,快跟我回去。」朱鈞還來不及和老師交待一聲,就跟著家佣返家了。
一踏進家門,客廳裡早已來了十多個人,定睛看,全是哥哥姊姊的朋友。原來母親瞞著家人,早就在申請全家人到香港的事。那天早上母親收到派出所的通知,已經獲得批准入香港,但只有大哥、二姊、朱鈞和五弟四個人准許到香港,至於母親、三姊、六弟、七妹、八弟均未獲批准,仍留在上海,不能到香港。看來客廳裡的友人,是來給大哥和二姊送行的。
離家前,大哥匆匆的帶了幾件換洗的衣物,便領著朱鈞幾個出門。「老大,好好帶著弟妹,千萬要當心,可別走散了。找到了好嗲嗲,記得先稍個口音回來,讓我放心。」母親難掩離情依依,千囑咐萬囑咐:「這是車票和錢,收好,可千萬別丟了。」母親早已買妥了火車票,這班火車是下午四點開去廣州的,他們預計到了廣州之後,再經由澳門,接著便偷渡到香港。


打從朱鈞下午從學校返家,和大哥一起趕到火車站,前後不到一、兩個小時的時間,這幾個即將離開家鄉的孩子們,連個行李都來不及打包便匆匆離家,這些孩子來不及和同學、玩伴道聲再見,來不及和親友道聲再見來不及看上海的最後一眼這一踏出家門,朱鈞就再也沒有真正回到過老家了。